《星谱》
00.
莽莽雪原。
年轻的旅者涉雪而行，他穿得有些厚重，但身手丝毫不受影响，脚下连着长长的一串脚印一直到雪间深处。
他很累了，长时间不变的视野让他的精神有些恍惚，到哪儿都是白茫茫的，眼睛刺痛着，喉咙也涩得仿佛铁砂纸，很冷，但心口如同烧着一团无法熄灭的火，他又觉得很热。旅者很清楚自己这是生病了，但他也很清楚自己必须在今晚进入一区的活动地带，在这里没有人帮他没有人能救他，只有自己能救自己了。
旅者所处的地方是个无人区。说来也奇怪，荣耀大陆上各区之间都以商道连接，唯独一区四区隔的是块无人区。而自从一区无缘无故地封闭了东南两座城池的入口之后，二区三区若要要去一区，还得从商道插进无人区进入一区，甚是麻烦。
更别提今年这鬼天气，谁见都摇头，还有人说这是神罚到了，熬过去就长命百岁，没熬过去嘛，就是阖眼长眠了。
有人嗤之以鼻，但不能否认，因为事实就是那样。这一年的冬季来得格外早，也格外怪异。
前一天还是万里无云的大晴天，晒得北方大陆都暖洋洋的。结果一夜之间，从北到南，家家户户的檐下都结了长长的冰棱，雪晶覆满窗子，风雪也跟着刮了数日，时大时小，就是不停，雪层都来不及清理，又是一阵狂风暴雪呼啸而过，施施退场。
没有人愿意在这种天气里四处奔波。
但旅者显然是个例外。
他从三区来。风渐歇的时候他徒步出了城门，很容易，因为守兵都回家了。只有一个人阻拦他，是个卖衣饰的商人，被风雪困在了商道上的旅店里。
旅者没有理会这位声音都因为寒冷而哆嗦着的商人，尽管他知晓那是他人的善意。
起风了。
旅者裹紧衣服翻过一座雪丘，他呼了一口气，哧溜儿地就滑下去，还没滑到底，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一个不稳直接摔进雪地里，还是脸着地，本来眼睛就难受，这下疼得眼里瞬间飚出了生理盐水。
抽着鼻子抹了抹脸，旅者返回去看绊到自己的东西——
一只靴子。
旅者沉默了。
他伸手拨开边上的雪，捏了捏靴子，还挺硬的。于是握住使力一拉，没拉动，再一使力，一个人就“嘭”地朝他扑了过来，旅者一惊，立即就松了手。
那人扑了一个空，估计也是无意识的或者是被旅者的力气给带的，这下趴在雪地里不动弹了。
本着日行一善总是好的念头，旅者犹豫地接近，再接近，最后整个人跪在边上，咬牙把人给翻了个身，胡乱抹掉那人脸上的雪，同时一探鼻息，顿时舒了口气，还活着。
旅者站起来，思考着要怎么弄醒这人，就见这个人仿佛察觉到了自己的想法一般，蓦地睁眼，张嘴，坐了起来。
旅者很平常地问了一句：“你还好吗？”
“很好很好，谢谢，不然我就得一直埋在雪里了。”那人顿了顿，露出笑意并伸出手，“我叫王不留行，你好。”
旅者依旧是那副表情，并没有对这个名字感到奇怪或者别的什么，他摘掉手套伸出手，两人微微一握。王不留行注意到旅者大小殊异的眼，眼睫上还粘着雪粒，年轻的眉眼有些漠然，却也掩不过那有些过分晶亮的眼神，像是蕴藏了满穹星辉一样：
“王杰希。你好。”
01.
雨水积在石砖间的缝隙里，汇成小流，顺着倾斜的砖地淌进路边的沟里，檐下煤油灯里的火晶尽职尽责地在风雨里摇曳出微弱的火光，雨幕中一群黑影快速掠过城门，风吹起他们的袍摆，露出金色的绣纹。
他们从瓦砖搭建的屋顶上掠过，穿越交叉的街道进入最为荒凉的北城区，有人忽然停下来，并拉了同伴一把，语气焦急：“已经到了北城区，再往前走就没路了……！”
一行人纷纷驻足回首看出声的人，面面相觑，互相压低了声音问该怎么办，竟一时都拿不定主意。
倒也不能怪他们，这里大约二十来人，均是今年刚入学的法师学徒，一片过去都是十岁出头的孩子，刚配好导师就被临时拉去组了六人小队上战场，好不容易活着下了战场又被追杀，慌不择路地跑进了一区，结果进了死胡同。
有女孩开始抽泣，满脸雨水混着泪，嗓子都是嘶哑的。
王杰希站的远，没听清那女孩说了什么，但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无非是什么好不容易活着回来了没想到还是要死之类的，不过王杰希从来不是个悲观主义者，就算看着远方黑泱泱的天色他也能给你编个故事出来。
王杰希默不作声地垂下视线。
北城区啊……他想到了一个地方。
“我知道怎么从北城出一区，跟我走。”
王杰希的视线从这些人脸上扫过，他重复道：“跟我走。”
一区在荣耀大陆上算是个有点特别的活动主城。建立伊始便盘桓了大半个北部盆地，城区倚山而建，占地也足足有其他区的两三倍，汇集了诸如佣兵公会、魔法师协会、术士协会等等各大公会组织，听说还有个精灵公会，更荒诞的是说里头还有一扇门，可以通过法阵直抵北地森林里的精灵领地。
王杰希要带他们去的就是这个精灵公会。
门很旧了，但推的时候并没有发出什么声响，很容易就开了。
这像是一个铺面，空荡荡的，唯一的装饰就是顶上一盏做工精巧的挂灯，散出暖黄色的光。
王杰希走进去，视线很容易就被对面那堵墙的门给吸引了。
跟进来的人也看见了，低声的讨论很快就充斥了这间屋子。
那是一扇木门。光看的话这扇门朴素得放在平时都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简简单单的一个门的形状加一个把手，但其中透出的魔法波动足以让任何一位法师动容。
他们兴奋，却也不敢接近，他们很清楚这等强烈的魔法波动会带来什么，这些法师学徒在不久前都亲眼见过毁灭性的魔法，偶尔溢出的威压都叫人忍不住屈膝。
已经有人忍不住喃喃自语：“这是什么魔法……”
王杰希眯起眼，他倒是不怕，没去理会身后的骚动，走近了握上把手，能感到门里的魔法波动稍稍紊乱了一下，随后就像是接纳了自己一般，漾出柔和的光元素。
他又听见那个声音，而这回，星轨直接铺陈在他眼前，仅有一瞬他发现自己被置入了某个幻境，那是遥遥传来的祷告声，伴着海潮似的蝉鸣，林间阳光成束地自树叶的间隙间漏下，斑驳的光斑洒在落叶上，微风拂过叶片，带来唱诗班的风琴音。
他抬头，天是好天。蓝天白云，拂面而来的还有微热的风，就是怎么看都不像是现实里该有的。他记得之前外头还是暴雨倾盆，狂风怒吼的啊？
就当他这么想的时候，那些景象都泛出波纹，眼前依旧只有那扇木门。
王杰希松开手。
而在其他人眼里不过是王杰希握上把手后就仿佛烫了手一样立刻松手罢了。
“怎么了？”有人忍不住问。
王杰希想了想，问他们：“要开吗？”
“开得了就开吧……”
“开不开好像没什么区别？”
“开吧开吧。”
众人看着王杰希点点头，却没去握把手，而是抬起手放在门上。
他们睁大了眼。也不知道王杰希做了什么，一个白色的漩涡以他的手为中心旋开，渐渐扩大到整面墙。
惊叹声纷纷响起的同时，王杰希一个大迈步就踏了进去。
如果说这世间有什么神迹，那大概就是指王杰希现在所看到的吧。
其实和他刚刚在幻境里看到的没什么太大的出入，但幻境就是幻境，永远不比身临其境时的感受。
没有言语能够完美地形容出它的美。蓝天白云，绿荫如盖，叶如翡翠，就连泥土都带着花草的清香，间隙里的光束都带着暖意，嘹亮的鸟鸣就像在耳畔一样。
身后踩碎树叶的脆响此起彼伏，就在最后一个人踩上实地的时候，一支箭扎在了王杰希的鞋前。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惊叹箭技的同时也骚动着不安。王杰希很清楚地看见了藏在林间的弓箭手，他盯着瞄准他的那些箭矢，顺从地抬起双手：“误入了你们的领地，我感到非常抱歉。”
看着王杰希举着双手，众人也不好意思不动，纷纷举起自个儿的双手，一时沉默蔓延开来。
终于，林间传来一个声音：“你们最好离开。”
“我们不是有意的……”
破空声打断了他，羽箭在王杰希身前列成一排。
弓箭手缓缓地从躲藏点走出，箭在弦，弓已拉满。
王杰希的视线转了一圈，对方已经有序地形成一个包围圈将他们圈进中央，他隐隐有一种预感，这些人是有预谋的，而不是临时遇敌。
但现在显然不是质疑的时候。王杰希正要开口，就见包围圈分开了一个口子，一个人走了进来，不巧，这人有些眼熟。
这脸长得好像是一年前那个被他从雪里拉出来的家伙……
王杰希登时有些纠结，不过面上还是保持着毫无表情的冷淡。
对方似乎看出了王杰希所想：“一年前的事我很感谢你，不过这是两码事。”他笑了笑，“无论有意无意，你们侵入我们的领地是不争的事实。”
02.
王杰希皱眉。
“我是这里的王，而这里是精灵的领地，我想你们都知道，精灵向来是不太欢迎人类的，更何况你们都是法师学徒，谁都不想重蹈百年前龙族的下场。”他说得很慢，但每个字都充满了威慑力，“倘若诸位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希望你们能够离开。”
“你这是以概偏全。打搅你们的安宁我感到非常抱歉。”王杰希纠结着措辞，“但是……”
“没有但是。”
“伟大的精灵王。”王杰希上前一步，“我相信您依旧是以善意待人的，我们会离开，不过需要一些时间。”
王不留行面无表情地看着王杰希：“恕我无法同意，作为圣地的一部分，这里不是能给你们当避难所的地方。”
“森林的外围可以吗？”
“你留下，可以。”
“……为什么是我？”
“因为……”王不留行想了想，“你打开了门。”
“你怎么知道？”
“施术者的特权。”他总不能说是盯水晶球盯出来的。
王杰希沉默了会儿：“我可以留下来，但是等他们离开了，我也要走。”
“好啊。”王不留行回答得很快。
他放下手，这回真有种这群人是有预谋的感觉了：“成。”他回头招呼众人，指了个方向，“从这里出去，在外围呆几天，走前通知下我。”
“啊……”被忽略许久的众人齐齐点头，“哦。”
精灵领地是个看星星的好地方，当然，王杰希觉得能让他一个人呆着就更好了。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能看见星谱的人类。”王不留行在王杰希边上坐下，“你那天那么急的去一区，为什么？”
王杰希抖了抖自己的外袍。
王不留行看着上头象征身份的刺绣了然：“现在，你能看到什么？”
“……战争。”王杰希缓缓道，“五区也要覆灭了。”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了不起？”
王杰希摇摇头，又点点头。
他们还只是个刚入院的法师学徒的时候就被拉上了战场。
那一年入学的都是手里拿着学院统一分发的魔杖就被车队拉去了各个战场，途中抱着啃硬塞的初中级魔法学习手册试图让自己能活得久一点，如果能活到战争结束就更不错了。
王不留行抬起手，璀璨星辉在他手心聚集，蚕丝般的星轨交叉围绕着，是个简单的幻术，
“送你。”
王杰希觉得这人脑袋可能养了一条鱼。
“估计你明早就要走了。”王不留行笑了笑，“一路顺风，未来的大魔法师。
“愿星辰与你同行。”
03.
有的人一辈子默默无闻，有的人就能被多数人惦记一辈子。王不留行想王杰希会是后一种，无名了半辈子，后半辈子声名远扬，多好。
当然本人不会那么想。
王不留行到达前线的时候正巧刚结束一场战斗，魔族退了大半，从营地里看过去大多都兴高采烈的模样。
王杰希不在营地，他从空帐篷里出来，拦住一位军官，军官看着一身法师袍都灰扑扑的王不留行，以为是刚下来的法师，好心给他指了个路：“那位小魔法师啊？往林子里去了。”
光秃秃的树枝一看就是饱受煎熬，王不留行远远地就看见了王杰希，他走过去坐下，递过一个面包：“什么感觉？”
王杰希沉默了一会儿，接过：“没有。”
尚且还是少年的魔法师十指相扣搭在膝盖上，右手食指不安分地在指间来回蹭动着，王不留行看着王杰希，稍一犹豫，咽下了已经到了嘴边的劝阻的话语。
“我听说他们都把你当做是……呃什么神派来拯救人类的使者什么魔术师的……”王不留行的尾音渐渐地弱下去，他看着王杰希依旧没什么表情也说不上呆滞的脸，觉得转移话题这事还真不是人干的。
他叹了一口气。
最后他拍了拍王杰希的后脑勺：“你既然选了要走，那就走吧，就是没后路，别往后退。。”
“走，肯定得走的。”王杰希低声道，语调平淡，“你刚刚说的，他们现在都把人称作大英雄，叶修、韩文清、喻文州、周泽楷他们都是，还有我们这些法师学徒……都是。”他指了指自己，“可那不值得。”
“……我说你到底在纠结个什么劲啊。”以为王杰希要发什么大招，王不留行憋的一口气差点没哑火，“我们都是抱着信仰活着的，现在的他们也需要一个信仰，强大的，足够保护他们的信仰，如果没有的话……”
王杰希盯着王不留行。
王不留行低头看进王杰希眼里：“就坠进深渊了，你知道深渊吗？”
“我发现。”王杰希答非所问，“你很适合去做一个牧师。”
王不留行：“……”他叹了口气，“接下来还有你受的，顶得住吗？”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有那么弱小。”
王不留行哑然。
王杰希一直以来都显得游刃有余，不张扬，也不过分内敛，他就站在那里，足以教人交付信任。
“所以你到底干什么来的？精灵不是……”王杰希顿了顿，王不留行笑了，想他大概是在纠结怎么表达比较委婉。
“过不久你就知道了。”王不留行说，“有些事已经触碰到我们的底线了。”他示意王杰希看天上的星星，它们黯淡了许多，就像是闭上了眼，“你现在还能看到什么？”
“很难了。”王杰希说，“这是你们的底线？”
“一半半。”王不留行眯起眼，“不过照这样下去……永夜快到了，那才是真正的神罚。”
他淡淡道：“这么看来，前几年的怪异天象只是个铺垫吧。”
04.
王不留行说的全中了。
无法熄灭的火从南境线一直烧上北部，烧过的地方都只剩下了灰，不久后西北平原就爆发了瘟疫，每天都在死人，雪不停地下，灰霭的雪片像是刀锋一样割人。
法师学徒被召回了学院，三大会议室每天都是满员，王杰希没去，那不是学徒能知道的计划，但他或多或少都能猜到一些，王不留行说的一点都没错，这些大人物要做的是不被容许的，他们正在触犯禁忌。
星辰的轨迹开始紊乱，某个夜里王杰希躺在屋顶上看星星，王不留行找到他，那个晚上天是真正的浓黑色，而星星特别的亮，刺目得一个个都像是小型的太阳。
王不留行一上来就捂住王杰希的耳朵：“别听。”
王杰希静静地看着王不留行。
“也别看。”
王杰希很冷静：“我做不到……王不留行，你也做不到，就算捂住耳朵也能听得见……它们在哭，它们要死了。”
“世间的一切都是有终点的。就算是星辰，到了时间，也是要死的。”
“那不一样。”
王不留行沉默。
“回去吧。”王杰希拉下王不留行的手，“你看上去有很多想说的。”
王杰希从窗户翻进了走廊，尽头就是他的房间，舍友被学院叫走了，或者说现在留在住宿楼的只剩下王杰希了。
“你的舍友大概回不来了。”王不留行露出怜悯的表情，“他们都死了。”
“自愿的？”王杰希合上门，指尖微动，动作利落且熟稔地在木门上画了几个连环魔法阵，王不留行回头看了一眼，认出了三个中级抵御结界，还有两个应该是感应魔力和带有隐蔽效果的。
“自愿的。”
“那不就好了。”
中央是螺旋楼梯，墨绿色的藤蔓攀着扶手向上，王不留行顺手就给嵌在墙上的烛台的蜡烛搓了个火星。
王杰希靠在门上：“你不说说是怎么回事吗？”
“说起来都简单。”王不留行指了指窗外黑漆漆的天色，“星星变少了。他们要把空间撕开，放弃那些陷进永夜的陆地，包括星谱。”
“……”
“他们没有那个本事，觉得星谱是可有可无的。”王不留行冷笑道，“就是这样，没了，看情况他们现在也成功了。”
“你呢？”王杰希问王不留行。
“我要走了，去永夜之地。”
“回得来吗？”
“当然。”王不留行笑了笑，“所以你能帮我个忙吗？”
王杰希迟疑一下：“……好。”
大魔法师对此很后悔。
不过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05
这个冬天第一场雪降临的时候，大魔法师正试图把一位不速之客请出他的房子。
一队雇佣兵抬着金灿灿的箱子从来人身后走过，大概是今日的丰收令他们格外兴奋，边走边大声讨论着晚饭的配菜，雪片落下来的时候他们直接吹着口哨哼起了歌，来自精灵族的客人就在走调的歌声里笑吟吟地开口：
“就连雪都开口了，你为什么不让我进去喝杯热茶呢？”
- END -